当良知沉睡-故事三-多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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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上最好心的人

我看到一名狼人正在维克商人餐厅里喝椰林飘香鸡尾酒。他的毛发真是太完美了。——美国摇滚歌手沃伦·泽冯

多琳瞄了一眼后视镜,心里面第100万次希望自己是个美人胚子,那样日子就好过多了。今天早上,后视镜里的她看起来格外漂亮,这全拜化妆所赐。但她知道,如果自己不擅长化妆技术或者面色疲惫的话,那么她就是个朴素的农村姑娘,她似乎更适合去挤牛奶而不是坐在这辆黑色的宝马车里。她只有34岁,皮肤看上去依旧很棒,没有皱纹,可能略显苍白。但她的鼻子有点尖,足够惹眼。最让她伤脑筋的是,那一头稻草色的头发,不管怎么打理都干枯卷曲。幸好她身材相当棒。她的视线从后视镜移到了自己浅灰色的丝绸套装上,款式有些保守,但很合她的身形。多琳身材很棒,更棒的是,她知道如何让动作优雅。对于一个姿色平平的女人来说,她有着让人难以置信的魅力。她走过一个房间时,能吸引所有男士的眼球。想到这一点,她的脸上露出微笑,发动了车子。驾车驶离公寓差不多1.6千米之后,她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忘了喂那只该死的玛尔济斯犬。对了,这只毛发经过华丽打理的笨狗在多琳晚上下班回家之前应该不会饿死。她在一个月前一时冲动买下了这只狗,而现在她无法相信自己当初居然会买下它。当初她觉得出门遛狗的时候自己看起来一定会很优雅,但遛狗这件事后来让她感到很枯燥。等她有时间,一定要把狗安乐死,或者把它卖掉。毕竟这只狗很贵。

在精神专科医院宽阔的停车场里,她把车故意停在了詹娜那辆生了锈的福特Escort旁边,轻松营造出某种视觉反差,以提醒詹娜她们俩在这个世界上相对悬殊的地位。多琳又瞄了一眼后视镜,然后提着公文包上楼来到病房上面的办公区。她的公文包塞得满满的,以便让人看到自己工作有多努力。穿过候诊区的时候,她对艾薇露出一副“我们是好姐妹”般的笑容。艾薇是该区的秘书兼接待员,衣着邋遢,她见到多琳后马上满面笑容。

“早上好,利特菲尔德医生。我的天啊,你这身衣服真好看!简直太耀眼了!”

“有吗?谢谢你,艾薇。我就知道你总能给我带来好心情。”多琳用一个灿烂的笑容回应,“病人来了就按蜂鸣器通知我好吗?”

多琳走进了自己的办公室。艾薇摇了摇头,对着空无一人的候诊室大声地自言自语:“她真是这个世界上最好心的人。”

现在时间尚早,还不到早上8点,多琳走到办公室的窗边看着同事们陆续抵达。她看到杰姬·鲁宾斯坦迈着那双修长的美腿自然优雅地朝这栋楼走来。杰姬来自洛杉矶,性格温善而幽默,她那漂亮的橄榄色肌肤总是让人以为她刚刚从一次很棒的假期中归来。杰姬非常优秀,比多琳还要聪明很多,而这也意味着她比其他人都要聪明。多琳心底埋藏着对杰姬的蔑视。事实上,多琳相当憎恨杰姬,要不是知道杀了杰姬自己终究会被抓到,逃脱不了法律的制裁,她一定会杀了杰姬。8年前多琳和杰姬一起在这家医院做博士后,那时她们成了朋友,至少在杰姬眼里她们是朋友。而现在多琳听传闻说杰姬可能会获得“年度最佳导师奖”。她们俩是同龄人,杰姬在34岁的年纪就因为当“导师”而得奖,这怎么可能呢?

杰姬走到草坪,抬头注意到多琳站在办公室窗边,便朝多琳挥挥手。多琳报以小女孩般的微笑,也朝杰姬挥了挥手。

就在这个时候,艾薇按响了蜂鸣器通知多琳今天的第一个病人到了。这个帅气逼人、肩背宽阔的年轻男子叫丹尼斯,不过他看上去有些惶恐不安。用医院的行话来讲,丹尼斯是VIP (非常重要的病人),因为他是一个国家级著名政客的侄子。在这家一流的教学医院里,有很多像丹尼斯一样的VIP、名流、有钱人或有很强家族背景的人。丹尼斯不是多琳的病人,准确地讲,多琳是他的行政负责人,就是说她每周见丹尼斯两次,询问他目前治疗的情况,以便把相关文件处理好,等到合适的时候给他出院许可。多琳已经从工作人员那里听说丹尼斯今天想要商量出院事宜。他觉得自己已经恢复得差不多,应该可以回家了。

把行政工作与心理治疗方面的工作分开是医院的规定。每个病人都配有一名行政负责人和一位心理医生。丹尼斯的心理医生,是一个让他膜拜的人,她就是才华横溢的杰姬·鲁宾斯坦。昨天,杰姬告诉多琳她的病人丹尼斯的病情有了极大改观,她打算在丹尼斯出院后安排他做自己的门诊病人。

现在,丹尼斯正坐在多琳·利特菲尔德办公室的一张低椅上,试着跟多琳进行眼神交流,他心想如果自己能表现出很好的身心状态,就可以被准许出院回家。但他还是没办法正视多琳,他只能把眼神向别处游离。多琳的灰外套还有眼神里的某种东西让丹尼斯感到恐惧。尽管如此,丹尼斯觉得自己还是喜欢她的。她对丹尼斯总是和颜悦色,而且有人告诉过丹尼斯,在所有医生里,利特菲尔德是最关心病人的一位医生。不管怎样,她是这方面的专家。

丹尼斯26岁,多琳坐在办公桌后头望着他,再次惊叹他那完美的脸部轮廓以及充满男子气概的身躯。她在想,丹尼斯最后能继承多少钱。但接着她想起了自己的任务,于是她尝试用母性般的微笑锁住丹尼斯紧张不安的注视。

“丹尼斯,我听说你这周感觉好多了。”

“是的,利特菲尔德医生。我这周感觉非常好。的确,我整个人都好多了。我心里的念头少了很多,不再会像我刚入院时那样整天心烦了。”

“为什么你会这样认为呢,丹尼斯?为什么你觉得这些念头不再让你感到厌烦了?”

“哦,我真的一直在很用心地练习鲁宾斯坦医生教我的认知疗法,你知道吗?这些方法不错。我的意思是,很有帮助。而且……嗯,情况是,我觉得自己现在准备好出院了。或者很快就可以吧?鲁宾斯坦医生说我可以当她的门诊病人,她可以继续跟踪我的病情。”

丹尼斯的“念头”,目前不会让他烦得特别厉害的念头,就是时常出现的、彻底占据他正常生活的被迫害妄想症。丹尼斯曾是一个朝气蓬勃、成绩优秀的青年,也是高中曲棍球队的主力,但他在大一的时候一度精神崩溃而被送进医院。自那以后的七年之中,他进进出出精神病院好多次,因为他的妄想症时好时坏,但从未彻底痊愈。当这些可怕“念头”冒出来的时候,丹尼斯会觉得很多人都要杀他,而且那些人为了隐藏杀人动机还会撒谎骗他。他认为美国中央情报局利用路灯来监控他的想法,每辆经过的汽车里面都坐着一名特工,他们被派来绑架丹尼斯,来审问他无法回想起的罪行。他的现实感极度脆弱,而且还饱受猜疑的折磨,即便在妄想症减轻的时候,他还是疑心重重,这让他越来越难于跟其他人相处,就连跟心理医生也是一样。杰姬·鲁宾斯坦完成了一项几乎可以说是奇迹的工作,她和这个不信任任何人的孤独的男孩建立了治疗关系。

“你说鲁宾斯坦医生说你可以出院了,她还会把你转为门诊病人?”

“对,对,她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她认为我恢复得还不错,可以准备回家了。”

“真的吗?”多琳一脸困惑地看着丹尼斯,似乎在期待丹尼斯能够解释得更清楚一些,“她可不是这么跟我讲的。”

两人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能够看出丹尼斯一直在颤抖。最后,他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多琳发出了一声满含同情的叹息,起身从办公桌后面走过来,坐在丹尼斯的身边。她想把手放在丹尼斯的肩膀上,但丹尼斯好像觉得多琳要打他似的,躲开了身子。丹尼斯盯着窗外,尽力把目光放得很远,然后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题:“你说她不是这么跟你讲的是什么意思?”

多琳对被害妄想症很是了解,所以她知道丹尼斯已经开始怀疑鲁宾斯坦医生,这个丹尼斯认为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位真正的朋友背叛了他。

“鲁宾斯坦医生跟我讲的是,她能肯定你现在的病情比刚入院时候更加严重。至于把你转成门诊病人来治疗,她明确说过,从来就没同意过让你出院,因为你这个人太危险。”

多琳甚至都看得出,丹尼斯心里的一些东西已经飞出了窗外,最近一阵子是不会飞回来了。她问:“丹尼斯?丹尼斯,你没事吧?”

丹尼斯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多琳再次开口:“很抱歉,我不得不跟你讲这件事。丹尼斯?我想这肯定是一场误会。你知道鲁宾斯坦医生绝对不会骗你。”

但丹尼斯依旧沉默不语。他这一生中时时刻刻都在应付遭人背叛的恐惧,但这新一轮的巨大恐惧来自鲁宾斯坦医生对他的背叛,这种出其不意的打击让丹尼斯几近石化。

当多琳确定丹尼斯真的不想回答的时候,她便走过去打电话叫助理进来。两名魁梧的精神健康科工作人员立马出现在她办公室的门口。虽然他们人高马大,但多琳是权威,所以他们会无条件地服从多琳的命令。想到这点,多琳就有点高兴,但她的表情依旧相当严肃,她签署了让丹尼斯寄宿的命令。“寄宿”是一种委婉的说法,听上去就像医院把人送到旅馆一样,但其实是把病人从不用上锁的病房(丹尼斯原来住的病房)转移到上锁且守卫森严的病房。如果病人变得很暴力,或者像丹尼斯这样旧病复发得很厉害,就会被关进这里。如有必要,医院会把病人监禁,并重新用药物治疗。

多琳相当有把握丹尼斯不会把刚才的谈话内容讲给任何人。丹尼斯不会吐露自己的秘密,因为他的被迫害妄想症太严重了。但即便他把这件事告诉了别人,也不会有人相信他。没有人会不相信医生反而去相信病人。而且从她刚刚目睹的情况来看,丹尼斯应该需要很久才能从这件事情的阴影里走出来,而且他什么事情都不会说出去。当多琳意识到杰姬·鲁宾斯坦刚刚失去了一个很不错的VIP病人的时候,一阵满足感涌上心头。丹尼斯现在对杰姬产生了相当疯狂的被迫害妄想,而最棒的是杰姬会因此自责,会认为自己一定是在治疗他的过程中疏忽了重要环节,或者说了伤害他的话。杰姬对这种事情毫无招架之力。她会因此遭受责难,然后把病人交给其他心理医生。整个医院就会开始议论屡创奇迹的鲁宾斯坦医生的医疗水平也不过如此。

烟雾弹多琳·利特菲尔德就是人格理论学家西奥多·米勒所谓的“垂涎型精神病态”患者。1此处的“精神病态”指的是反社会人格或缺乏良知,“垂涎”通常是指对别人拥有的东西产生毫无节制的欲望。反社会人格者并不总是拥有垂涎他人的天性,其中一些人是被完全不同的东西驱动的。但如果缺乏良知和垂涎病在一个人身上同时存在,那将呈现出一副令人着迷而又极为吓人的画面。一个人不可能窃取或拥有另一个人最宝贵的“东西”,如美貌、智力、成功以及坚强的个性,因此垂涎型反社会人格者就会玷污和毁坏别人身上那些令自己妒火中烧的特质,如此一来,反社会人格者嫉妒的那些人也不再拥有这些特质,或者至少无法再享受这些特质带来的好处。诚如米勒所言,“这么做的乐趣在于夺取,而非拥有。”

垂涎型反社会人格者认为生活在某种程度上欺骗了他,觉得生活对自己很吝啬,而对其他人却很慷慨,因此他一定要通过掠夺别人,或暗中毁坏别人的生活来平衡现存的不公。他认为自己受到了造化、环境和命运的怠慢,因此伤害他人就成为其彰显自身强大的唯一手段。惩罚是垂涎型反社会人格者生活中最重要的活动,拥有最高优先级,通常针对那些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为别人的攻击目标的人。

正因为暗中施展权术的游戏是他们生活里的头等大事,所以垂涎型反社会人格者把欺诈手段和承受风险的能力全都用在了这上头。为了这个游戏,他们图谋不轨、手段残忍,会做出令我们绝大多数人感到忍无可忍,甚至是潜在自毁的行为。然而当这种人出现在我们周遭,甚至日常生活中时,我们通常却对他们的行为不以为意。我们想不到一个人竟然会对另一个几乎没有伤害过或冒犯过他的人展开狠毒的报复。我们就没这样想过,所以即便当这件事发生在某个我们认识的人身上,甚至就发生在我们自己身上时,我们也会视而不见。垂涎型反社会人格者的行为通常都莫名卑鄙,以至于我们不愿相信他们居然是故意的,甚至不愿相信这件事情发生了。他们的真实本性通常就这样藏匿于无形之中。他们能轻易地躲在我们眼皮底下,就像多琳那样,能够在医院的那群聪明且专业的人当中藏匿将近十年之久。

垂涎型反社会人格者就是那只披着羊皮的狼,而在多琳的案例中,这种伪装尤为精巧。多琳是一位心理学家,至少这家医院的所有人都相信她是个心理学家,只要别人相信这件事,多琳·利特菲尔德的目就达到了。真相是(要是真的有人发现的话):她没有心理医生的行医执照,也没有取得博士学位。她22岁时确实在老家的州立大学拿到了心理学方面的学士学位,这是她仅有的一张文凭,其余都是华丽的伪装。当这家医院以博士后的头衔聘用她的时候,他们核对过她的推荐信,但那两封推荐信都是她用美色勾引两位有名望的人物为她写的,医院本应该把这件事调查清楚。聘任委员会并没有查证核实她列出的文凭,因为他们觉得多琳能够得到那么大名气人物的推荐,想必其博士学位是没有问题的。毕竟,有谁会撒那种谎呢?她就是有办法装得像一个心理学家,足以把专家和病人忽悠得团团转。多琳总是觉得一个人可以通过阅读学到很多东西,而她本人就是对这个想法的实证。

为了报复一个无辜的同事,多琳把病情逐渐好转的丹尼斯重新打回严重的妄想状态,让他重新接受药物治疗,并把他关进上锁的病房。她在这天剩下的时间里要做些什么呢?回到她的办公室,我们就能看到她继续平心静气地接待其他预约的病人,她打了几通电话,处理了一些文件,然后去开内部会议。我们几乎看不出任何一丝异常。她的绝大多数行为在我们看来相当正常,或者足以说得过去。或许她没有让自己的病人有很大的好转,但她也没有对病人造成什么明显的伤害,除了今天早上这个情况之外。她操纵病人的目的是伤害她锁定的一位同事。

为什么她要用自己的专业技能来伤害精神病患者呢?他们身上并没有她想要的东西。他们被社会剥夺了公民权利,但仅仅是跟这些人坐在一个房间里,就会让多琳觉得自己法力无边。例外或许是偶尔碰到一个有点太过魅力,更惨的是太过聪明的女病人,多琳就会杀杀她的威风,拉起这些病人本来就患有的自我仇恨。作为心理医生,她发现让病人的病情恶化,简直不费吹灰之力。医院的诊疗设置永远都是一对一的形式,而病人永远都无法搞明白是什么事情把自己害成这样,也就不会向诊疗室外的任何人诉苦。

不过,也有一些人不会激起多琳夺取他们拥有的东西或特质的欲望,那他们就不会成为多琳的目标。相反,如果多琳认为自己眼中的某些下属对维持自己的羊皮伪装(包括假装自己超级善良、很关心别人、很负责、工作辛苦令人怜悯)有用,她就会表现得格外迷人而且谦恭有礼。例如,多琳今天暗中毁掉了杰姬·鲁宾斯坦,在准备下班的时候,她要确保自己能够在艾薇的办公桌聊上几句讨好的话,她每天傍晚回家前都会努力这么做。艾薇是病房专家的秘书兼接待员,没人知道像艾薇这样拥有战略性位置的人什么时候能够派上用场。

多琳走出办公室,一屁股瘫坐在接待室的椅子上,然后说:“哦,艾薇!我真庆幸一天的工作终于结束了!”

艾薇比多琳年长20岁。她体重超标,戴着一对廉价的塑料大耳环。多琳觉得她很可悲。

艾薇用温和的语调回应:“我知道,你这个可怜的孩子,还有那个可怜的丹尼斯!虽说我不是医生,但你知道我见过很多病人,我还对他的病情抱有希望……我想我错了。”

“没有,你没错。你真是观察入微。他有一阶段似乎好多了。这份工作有时候难免让你很难过。”

当然,今天早上艾薇可是看到了两个严肃的助理把丹尼斯架出了病房,就在自己眼前经过。她现在望着多琳,一脸关切的神情。

“你知道,利特菲尔德医生,我很担心你。”

就在艾薇表露这番心声的时候,她注意到多琳泪盈于睫,于是她压低了嗓子继续说道:“哦,我的天啊,你今天一定糟透了,是吧,亲爱的?希望你不会嫌我太爱管你的私事,但像你这么多愁善感,做这份工作真是委屈你了。”

“不,不是的,艾薇。我只是有些疲惫,当然我为丹尼斯的事情感到难过。别跟任何人讲,我可不想被视为一个厚此薄彼的人,但他对我来说真的是很特别,你知道吗?我想赶快回家,晚上好好睡上一觉。”

“嗯,你真的应该好好休息一下,亲爱的。”

“我也想,但当务之急是,我得把没处理完的文件弄完,我估计得熬到半夜才能把工作赶完。”艾薇看了一眼多琳塞得满满的公文包,然后说:“你这个可怜的孩子。让我们想些好玩的事轻松一下吧……嗯,今天都发生了什么事情。你新养的那只玛尔济斯小狗还好吗?”

多琳用手背擦拭了一下眼睛,笑着说:“哦,它太棒了,艾薇。事实上,它有时候太可爱了,让人都想把它含在嘴里。”

艾薇咯咯直笑。“嗯,我打赌它一定是在等你回家呢。你为什么不现在就回去,给它一个大大的拥抱呢?”

“最好不用大大的拥抱,我会把它挤扁。它太娇小了。”

聊完这个话题后,两个女人一起放声大笑,然后多琳说:“艾薇,艾薇,你知道吗,我认为你应该来当心理医生,你总是知道如何让我的心情更好。那明早我们再见,好吗?我想,我们会继续聊天的。”

“不见不散。”艾薇向她保证。艾薇笑得很开心,此时多琳提起公文包走了出去,身体稍微倾斜到公文包的那一侧。

多琳走到了自己停车位的时候碰到了詹娜,就是今天早上多琳车子旁边那辆破旧的福特Escort的车主。詹娜是医院新来的实习生,和接待员艾薇不同,她年轻、聪慧、漂亮,一头顺长优美的赭色秀发,多琳已经把她当作了下手的目标。

“嗨,詹娜。是要回家吗?”

这么明显的问题让詹娜有些错愕。她觉得这个问题很可能是一种批评,因为大家都会期待实习生勤勤恳恳超时工作。但她很快恢复了情绪:“对,没错,我是要回家。你也是吧?”

多琳露出一脸关切之情:“不是说要在查特文厅开紧急会议吗?”

查特文厅那边有一个由严厉且令人生畏的托马斯·拉尔森医生负责的病房,多琳知道拉尔森是詹娜的上级主管。当然,那边现在没有什么会议。这是多琳当场编造的谎话而已。

詹娜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有紧急会议?没人通知我啊。什么时候的事啊?为什么要开?你知道吗?”

多琳装出一副女教师的样子,看了下手表说:“我想大概是10分钟前吧。你没有查听自己的电话语音信息吗?”

“听了,我当然听过了,但真的没有关于开会的信息啊。在拉尔森医生的办公室吗?”

“我想是吧。”

“噢,我的天啊。我得……我应该……呃,我想我得赶紧过去。”“好主意。”

詹娜过于惊慌,来不及去怀疑为什么利特菲尔德医生知道有这么一个连她自己都没有被邀请参加的紧急会议。这位年轻的实习医生冲出了停车场,穿着那双高跟鞋跑过一片4000多平方米的被雨水浸透的草坪。多琳站在停车场目送她冲向远方,直到她消失在大楼远处的拐角。查特文厅在草场另一端的尽头,多琳一想到这就觉得很满足,她坐进自己的宝马车,用后视镜检查了下装扮,然后开车回家。明天或后天,她会再次碰到詹娜,詹娜会质问她那个子虚乌有的会议。多琳只要耸耸肩,盯着詹娜温和的眼睛,詹娜便会退却。

现在是丹尼斯被关在上锁的病房的第4天,周日的医院空空荡荡,有辆小车穿过狭窄的车道,停在了关着丹尼斯的那栋楼的前门。鲁宾斯坦医生下车后,从外套的口袋里掏出一把像是中世纪的学院院长用的那种超大的钥匙,这是一把能够让她进出这栋三层石楼的钥匙。虽然已经在这家医院工作了8年,但鲁宾斯坦在进到这类单元听到身后的门锁上以后,还是会把沉重的钥匙攥在手里,而不是揣进外套的口袋。她这次来是想尝试一下,看看能否让吓坏的丹尼斯跟她交谈。当她走到病房时,另一扇金属门在她身后关闭并锁上,她看到丹尼斯坐在一个绿色的塑料沙发上,眼睛盯着一台根本没有打开的电视机。他抬起头,两人的眼神交汇了一阵。出乎她的意料,也让她松了一口气的是,丹尼斯用手势招呼她过来坐下。

然后第一个奇迹发生了:丹尼斯居然开口说话了。他不断地说着,把多琳·利特菲尔德讲的话全部如实告诉了杰姬·鲁宾斯坦;而第二个奇迹是杰姬相信了丹尼斯。

杰姬当晚从家里打电话跟多琳对质。多琳坚决否认此事,而且还傲慢地指责杰姬竟然相信病人的妄想。杰姬毫不退却,此时多琳警告她,要是杰姬把这件荒诞不经的事情讲给医院的其他人听,那无异于自毁前程。杰姬跟多琳通完电话后,又打给自己在洛杉矶的一个好朋友寻求支持。杰姬半开玩笑地跟朋友讲,她觉得自己可能快要精神崩溃了。

杰姬并不知道多琳是个骗子,因此从杰姬的角度看,她跟多琳是医院同事。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杰姬意识到,要想说服医院里更为资深的人士接受自己的观点,她将面临一大难关。他们会假定这只是她和多琳之间的某种纷争。最糟糕的是,他们或许会像多琳一样,认为杰姬把病人的问题变成了她自己的问题。即便如此,杰姬还是在第二天一早走进了主任办公室,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了主任。主任留着一脸灰色胡子,面红耳赤,这让杰姬感到有点奇怪,因为他平常好像不怎么会生气,不管是对多琳还是对她。她想,就像她之前有过的朦朦胧胧的怀疑,他和多琳之间存在不正当关系。在听完杰姬的话之后,主任并没有流露出像多琳在电话中那样的轻蔑,而是带着尊重提醒杰姬,在聪明的受迫害妄想症患者的幻觉中很容易找到令人信服的元素。主任说他非常怀疑丹尼斯所述之事的真实性,而且表示希望杰姬和多琳不要把这种不合永远闹下去,她们之间的不和会对医院造成不良影响。所以说,从各个重要的方面来看,多琳的所作所为又侥幸地逃脱了惩罚,就像往常一样。令人高兴的消息是,杰姬对丹尼斯的治疗并没有无限期地中断,而且不久后丹尼斯便出院了。

多琳·利特菲尔德的把戏最后终于暴露,这是垂涎型反社会人格者特别常见的结局。她的结局并不是被突然引爆,而是被这个体系之外的人慢慢告发。在多琳的案例中,这位成功告发她的人是一位替消费者维权的人士,他每个月会上两次本地电视节目“买家请小心”。在多琳对丹尼斯进行心理攻击事件六年之后,这个当地名人的妻子因患了抑郁症而住院治疗,而且完全是出于巧合,多琳竟然被指定为她的心理医生。多琳的行径之所以被曝光,是因为他认为自己婚姻状况的恶化与妻子的心理治疗脱不了干系。一怒之下,他开始用自己的打假专长调查特利菲尔德医生的底细,很快就查出了她的本来面目。他立刻联系医院的行政主任并解释道,如果医院能够立即开除多琳,并为他的妻子找个新的心理医生,外加把治疗的全部费用一笔勾销,他就不会在电视上揭露多琳和这家医院的丑闻。他讲得很有道理,把治疗费用一笔勾销要比付出一大笔赔款更为划算,如果他把多琳没有行医资格这件事捅到电视上去,对医院就更为不利了。

在读完他出示的文件后,主任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那天恰逢多琳40岁生日,艾薇在办公室为她搞了一个小型庆祝活动,在大家吃蛋糕的时候,多琳突然被传唤到行政楼。在行政主任的办公室里,行政主任、医疗部主任以及护士长(她希望能够在场,因为她对多琳深恶痛绝)通知多琳,警卫会把她带到她的停车位,然后监督她离开医院。多琳对三位主任说,他们的决定大错特错,那个替消费者维权的人是在撒谎,因为他厌恶她,多琳还说要起诉他们。

多琳驾车离去。虽然她在那家医院待了14年,但此后医院里没有人再听到过她的消息。医院的管理层没有再去追究这件事,原因很明显,就是不愿因这件事曝光而引发难堪,担负医疗责任。在多琳消失后,大家都松了一口气。在护士长和杰姬·鲁宾斯坦私聊的时候,她们推测多琳一定跑到别的地方去了,可能去了别的州,可能还在从事心理医生的工作。

医院里绝大多数都是很有良知的人,那么为什么他们在发现多琳的真面目之后,竟然没有跟多琳发生冲突而是让她这样的离开?而多琳很有可能在别的地方重操旧业。为什么连一家精神专科医院的人一开始都无法识别多琳的真面目?按常理来说,我们怎么能够生活在一群害人的说谎者和骗子里,却没办法跟他们对抗,甚至没办法发现他们?我们将会看到,这些重要的问题都有答案,而且也都有办法来改变我们对这种难以捉摸的反社会人格现象的反应。

Date: 2024-12-30 一 11:15